林兆华
图为林兆华与濮存昕在陕西采风
“不争论,不争论,让别人说去吧,我只低头排我的戏。”
初夏,午后。还是人艺三楼一下台阶右手边的第一个门,林兆华的工作室,门没关。约好三点,还差十来分钟,见林兆华正与三个年轻人看着电脑上的设计图谈舞美,我便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等他。我差不多十年没来这里采访他了,环顾四周居然没什么变化。桌上摊着各种书报杂志或是话剧的宣传页。不少书报上都贴着黄色报事贴,上面简单标注着小小的批语,例如“只要照片,文字不留。”一本早已褪色的焦菊隐论表演的蓝皮小册子上,关于“心象”说的一段话下面,用钢笔画了横线。向窗外望去,对面房间一架老旧的空调室外机在窗角下颤抖着轰轰作响,伴随着排演场演员们的台词有一句没一句地抑扬顿挫地飘了进来……
2012年5月16日,林兆华再次跟我讲起他与戏剧的故事。此时,门外,歌剧演员田浩江跟着两个人已到,想是来谈他的独角戏。见我们采访,他就在门口楼道的台阶上坐了下来。
无论是纪念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60年,还是谈论中国话剧史的当代部分,林兆华都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。
对于人艺来讲,他是承上起下的重要人物;对于中国话剧来讲,他是令人起敬的多产导演,在传统与创新的路上一路前行。
前几期《艺魂》特刊,我们大致梳理了北京人艺建院初期可遇而不可求的辉煌。那么短的时间汇集了郭老曹那样的作家,焦菊隐那样学贯中西的大导演,于是之、叶子、朱琳、英若诚那样一大批有学者风范的表演艺术家。如闪电,如春雷,人艺的勃发,一开始就是高起点。然而,随着于是之挥别《茶馆》,早年间的大师们纷纷谢幕,又赶上社会迅猛变化,经济提速,文化多元、开放,旧有的思想体系、文化格局被打破。话剧如同昆曲、京剧一样被慌忙前行的现代人所忽视、遗忘。“关注灵魂的人才会进剧场”,而更多的人为了欢娱赴向了更方便直接的大众娱乐,或是根本忘了还有灵魂这回事儿。
林兆华是少数没有受到这种破坏性情绪感染的艺术家。他今年76,排了70来出戏,有好有坏,从上世纪80年代起开始当导演,他始终没有离开过戏剧。
被北京人艺滋养成长的林兆华,有中国戏曲的传统,也有开放的先锋精神,但不是为了先锋而先锋。他的戏剧特质,除了强烈的现实批判性和反思精神,就是他从不为任何“主义”或理论排戏。他从不担心人们说他飘忽不定,没有统一风格,不像真正的大师那样,会把自己的那点特质符号化,让历史永远铭记,一如达利的犀牛、沃霍尔的汤汁广告。他的戏无规律可循。如果非要找到规律,那就是他的舞台以戏曲美学为主线,辅助线则是“因物赋性”,即根据每个戏的特质和自己的思考选择形式。所以,《红白喜事》现实得可以让舞台上的烟囱冒出烟;《狗儿爷涅槃》选择了意识流的表现手法;《三姊妹 等待戈多》是象征的诗意;《理查三世》则在游戏感中控诉罪恶……
有人骂林兆华是人艺的叛徒,也有人赞他是第三世界的大师。西方同行如彼得·布鲁克、皮娜·鲍什,曾叹服林兆华的戏剧形态,而我们或者拒绝这位导演,或者以简单粗暴的方式为其贴上各种反传统的先锋标签。在此,我引用一位剧作家说过的话:“如果今天人们再不去研究林兆华,就会像我们错过焦菊隐那样再次错过他。”
缘起 爱自由结缘戏剧
林兆华说:“我小时候家境不好,没上几天初中我父亲就让我工作了,做会计练习生,高中也很平常,没什么故事,倒是常想未来的前途是什么。记得有个同学吹巴松,经常去广州上海演出,那时候去广州上海比现在出国还诱人。我就觉得这多好啊,整天坐在办公桌前多枯燥啊。我没什么觉悟,说要为戏剧事业作点贡献,坦率地说,今天也没有。我只是喜欢自由,喜欢做我喜欢的事儿。后来在八一厂做机械工作,忽然有一天,国务院发了个通知,在职干部有同等高中学历可以报中央戏剧学院,我就报了。一块报名的有6个人,当时厂里还因为军人身份阻拦过,但我坚持要去,还真考上表演系了。我们6个人当中,只走成了我一个。”
“1957年读的大学,我在班里属于自由主义者,也不作不闹,就是爱提点意见什么的,后来毕业排大戏,老师常找学生帮助组织,走走戏什么的,因为我上台比较理性,能指挥人,所以就会被叫去帮忙。1961年毕业,人艺来学校招人,因为在毕业戏里我扮演罗密欧,而人艺当时正缺小生,我就被人艺招进来当了演员。”
改行 当导演幸遇大师支持
进剧院没多久,“文革”就开始了。“当时,我们没有进革命队伍,赵起扬领着我们一起经常下去劳动,我年轻没什么负担,他有时会跟我们这些小年轻说些真话。我从来不搞揭发,大概给他留下的印象还不错。我觉得赵这个人为人好,焦菊隐先生就是他保护的,要不焦先生就被划作‘右派’了。”
“有一次他找我谈话,问我想不想当编剧,他知道我跟于是之嘟囔过不想当演员。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子,我想《海瑞罢官》这一出戏闹出了‘文化大革命’,再加上我没有写作的经历,就回答他说,你让我考虑考虑。几个月以后,他问我想好了没有?我说想好了,我想做导演。他说,好,那就当导演。”
没过几天,赵起扬在全团大会上宣布,我们要重点培养年轻导演,那个林兆华可以试试,能排戏就排戏当导演,不能排戏就回演员队。就这一句话,林兆华就做了导演工作。林兆华说:“如果没有他的帮助,像我这样年轻没资历,在田冲、蓝天野等一大批可以做导演的前辈面前,在那样一座传统深厚的剧院,是根本没可能做导演的。”
做了导演,林兆华常常感到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,无论是台上台下。他改行以后独立执导的第一出剧目是《为幸福干杯》,由于探索性太强,遭到很多攻击。20世纪80年代末,他曾经一度想退出人艺,“后来又是曾经为我铺就了做导演之路的赵起扬书记劝我,希望我再慎重考虑一下。”
在林兆华的戏遭到非议时,曹禺也给了他无私的支持。1982年11月,中国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小剧场戏剧《绝对信号》在北京人艺首演。中国有写实主义的话剧传统,而《绝对信号》是由现实、回忆、想象三个层面交织成的生活断面,时空也发生倒置。一时间,质疑之声充斥于耳。可就在《绝对信号》上演百场之际,曹禺致电剧组:“我认为勇敢沉着走大道的人们总会得到应有的敬重和发展”。1983年3月15日,他又给剧组写了一封信,信中说:“北京人艺从不固步自封,不原地踏步,绝不因抱着那点成就,就总是沾沾自喜,不求前进……”北京人艺绝不能仅成为保留剧目的博物馆,它是继承了我国话剧传统,却又不断汲取新精神、新形式,开拓广阔艺术疆域的地方。
可以想见,如果没有赵起扬、曹禺、于是之、英若诚、刁光覃的支持,林兆华的导演之路肯定要艰难得多。对此,他总是心存感激。
心性 信灵感不信理论
林兆华很少背思想包袱,永远有小孩心性。有人批评他是人艺的叛徒,他不以为然;有人劝他跟那些自以为是的理论家论战,他不言声儿,继续排他的戏,不跟人家玩儿;有上面领导来剧院送关怀,台上讲话,他在下面小声和同事说:“等着瞧,过会儿我提个问题,让他下不来台。”
这种小孩心性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保护了他心灵的自由。他说:“我特別相信自己的感觉,我觉得艺术是感觉的艺术,不是理性分析出来的。排一出戏,没有理性不行,但是在创作过程中,我更相信禅宗的顿悟。有时候,排一出戏,不知道哪根神经就拨动了你。我排戏有个习惯,看闲书,不时会跳出些感性的东西。我觉得对艺术创作来说,感觉非常重要。我根本不管什么主义,不管他是契诃夫,还是莎士比亚。我做名著,目的很明确,不为契诃夫,也不为莎士比亚,而是我有什么感受。我的感受是和我的经历、我的现实状态相关的,更坦率地说,我要在这个戏里说什么话,这是主要的。所以我认为,一个导演排戏,应当除剧本之外,把‘我’的解读重新放到舞台上,传递给观众,我做戏基本上是这样一个方式。”
立身 以中庸之道保护内心自由
在人艺排戏,林兆华也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艺术追求,他以一种“中庸”的姿态默默坚持着。比如人艺的看家本事——现实主义,在他的努力下,也会呈现别样的风采。深入实际,触摸生活,寻找灵感的传统是这个剧院赋予他的,他并没有将这个优良的传统“革新”掉,而是比常人更努力地坚守着,担当着。
2005年,人艺要排陈忠实的《白鹿原》,我随林兆华一行到陕西体验过生活。
夏天里,正是西安酷热难熬的伏天,林兆华领着剧组二十多号男女演员来到西安。以濮存昕为首的这些北京来的演员们走村串户,看当地的男人走路的姿势,说话的口吻和身体动作语言,看女人如何烧火做饭,管教儿女,看得津津有味。
2006年5月31日,大幕拉开,一群陕西农民以狂野的嘶吼唱起来“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,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,太阳圆月亮弯都在天上,男人下了田,女人做了饭,男人下了种,女人生了产。娃娃一片片,都在原上转”,满台的纯朴就这样扑面而来了……
现在想来,林兆华在现实主义一统天下中的突围,并不是单纯的创新,而是更深层面上对中国戏曲的借鉴与回归,甚至包括对现实主义的重新审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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